□ 刘旭光
在兰州这个城市，每一条街道中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家牛肉面馆。兰州牛肉面辛辣浓烈，香料众多，口味醇厚，再佐以陈醋和青蒜，对每一个刚刚起床的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口舌刺激。总有那么几家面馆，门庭热闹，食客满堂，当人们远涉几条街区，排着长队，蹲在路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碗辛辣无比的热面时，这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
这不仅仅是吃一碗，不仅仅是果腹与充饥，在风味饮食之中，总包含着别样的趣味。
清晨吃这碗面，对于兰州人来说，是一种文化习惯，天经地义，没有理由，甚至会有这样的情况，几天不吃，就会若有所失，会有一些想念，这里有一种“瘾”，有一种依赖性，这是文化的惯性的必然，吃一碗面，除了填腹之外，它首先是“过瘾”，是一种心理满足，或者心理愉悦。同时，每一位出远门的兰州人，上车前必来一碗面，下车后必来一碗面，这变成了一种仪式，这个仪式，或许先是过瘾，但往往，这是一种“身份”的认同，这一碗面，确认着一个兰州人的“兰州性”，也代表着一个外地人对于兰州的确认，这种确认感，也是一种心理满足感。这似乎说明，吃面不仅仅是吃面，这是一个文化仪式，是一次心理满足。
但这仍然不能说明人们为什么如此地寻找“好面”或者“地道的”“正宗的”面。有一些老字号，有一些老店，有一些口碑店，人们趋之若鹜，在这种追寻中，人们不仅仅是在吃，更是在“品鉴”，这种品鉴，似乎有一种审美性质。
对于“味道”的习惯，使得人们可以发现其中任何一种味道的“差异”，并且判断这种差异是“好”还是“不好”。这种品鉴会落实到具体的细节，人们会津津乐道地交流哪一家的面好，哪一家的汤好，哪一家的辣椒好，哪一家的肉好，并根据心情与爱好，决定去找寻哪家面馆。这里包含着卑微的快乐，却是最现实的快乐，这种快乐和品鉴一杯红酒，欣赏一段小提琴曲，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这种快乐，同样来自于理性，来自于反思判断。
对味道的辨别，需要经验，需要一种感官的“敏感”，这种敏感是文化熏陶的结果，也是长期训练的必然。一个兰州人以其几十年的对牛肉面的品鉴经验，足以以一种直觉的方式感受到其中应当有的味道和新奇之处，他能辨析出差异，也能品鉴出优劣，这种敏感，相比于一个音乐家对声音的敏感，一位画家对于色彩与线条的敏感，一位调香师对于香味的敏感，异曲同工，正是这种敏感，使得每一位牛肉面的老食客，都可以品鉴他手中的那碗面。
有趣的是，即便在最日常的生活中，人们也不会满足于对于味道的简单的品鉴，一种更复杂的愉悦需要，会引导人们的选择，而这种选择也会促使面的生产者去改进与美化自己的产品。当一碗正宗的兰州拉面端到面前时，碧绿的香菜与青蒜占据碗的一半，另一半被红亮的辣椒油覆盖，红与绿，出其不意地形成一种视觉交响，而间或露出的白萝卜片和微微带一点黄的细劲的面条，隐藏在红与绿之下，让这碗面具有了深度的形式美感。我们很难区分，是这些食材造就了这种美感，还是人们为了这种美感而选择了这些食材，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出面师傅在撒香菜蒜苗和浇辣子油的时候，显然有一种构图的意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我们的行为和我们的产品之中，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我们的美感认识。这种美感认识调整着拉面师傅拉面时的身姿与手工，调整着出面师傅的行为，并且左右着他的“构图”。而一个真正合格的食客，目睹着柜台后面发生的“技艺”，是不是或多或少还有一种观看戏剧时的愉悦？实际上，生活的每一个局部，都具有一种戏剧的因素，有人在表演，这个表演具有美感，具有意味，也具有表演者的自我满足。
在“过瘾体验”中，在“品鉴”中，在“美感”的欣喜中，还有一种真正的情感上的诉求决定着一个老兰州是不是去吃那碗面，那种情感类似于一种故乡所给予游子的温情，类似于母亲给予子女的抚慰，在日复一日的吃面过程中，这种情感会慢慢积累下来，形成一种熟悉而令人依恋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萦绕在心头，时时牵动你还乡的愿望。这种感情会在你离开兰州的一瞬间被激活，直到你再一次端起一碗你认为正宗的面，才会释放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对味道的那种感觉，似乎有一种诗性与灵性，它可以让人情有所动，心有所恋。因此，吃那碗面的时候，你或者在积淀一种情感，或者在释放一种情感。这种感动，和听一首曲子，欣赏一首诗，看一幅画时所引起的感动，有多少区别呢？那一碗面，就是一个兰州人的思乡曲。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对日常中的一种风味的追寻，早已不是果腹的满足所能解释的。正如兰州人在他的拉面中获得一种品鉴式的、情感式的愉悦一样，山西人在他们的醋瓶子里，四川人在他们的火锅里，上海人在他们的小笼包里，东北人在他们的饺子里，北京人在他们的豆汁里，武汉人在他们的热干面里，完成着这样的“品鉴”。这种源自感官的愉悦，究竟是日常的感性欢悦，还是精神化的心灵愉悦？这或许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在生活中，这些东西无法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我们的生活。
你可以品鉴红酒与山水画，而我可以欣赏一瓶山西或镇江的醋与年画，对象确实是不同的，但那种精神的愉悦，却是相同的。感官愉悦，是无法和美感割裂开的，生活，总是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