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业

    陈建功是有阅历富情感的作家。人生的磨难浮沉、时代的风云际会、地域的文化涵养，无疑都是作家心路历程的雕刀。他的散文集《默默且当歌》，为我们展开了一个有境界有活力有滋味的情感天地。读完这本书，不难感受到他于其中的升华、感悟和品味。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他的散文永远坚守真情的蕴藉。

    《妈妈在山岗上》，写为了给妈妈买一个骨灰盒以及寻找一方墓地之艰难，最后他终于在工友们的帮助下，把妈妈安葬在自己挖煤那座矿山的山岗上，真是字字含泪，读之不能不为之动容。书中还写了作者与文学界的一批师友之交，或叙往事，或记交游，或议人生，或言创作，字里行间，情意盈溢。如吴组缃、艾芜、严文井、冯牧、沈从文、吴祖光、浩然、刘厚明、于是之、汪曾祺、施咸荣、史铁生等，因作者所述多为亲历，寥寥几笔，引人入胜。几乎每一篇都展示了这些文学名家的人格侧面。《不敢敲门》写自己徘徊于一位老师傅家门前的歉疚之情。建功当矿工时曾被矿车撞伤了脊柱，险些截瘫。送到医院里卧床百日，全由一位退休的张师傅照料。那三个月里，吃饭、服药、大小便，全都得躺着。老人家总是含着微笑帮他做这一切。然而，建功伤愈后考上大学，又成为全国知名作家，他因活得匆忙而疏忽了这位老人。10年暌违，不能不说是亏欠深重，一次路过勾起他无限的愧疚。他几次走到老人的家门口却望而却步。“不敢敲门”的结局固然是欣慰的，但他又无法一一“敲门”去向那些危难中帮助过自己的人们致意。作者只能在文章里发出由衷之声：“人们，你们都在哪儿”……

    其实，好的“性情文字”并不是杯水风波，风花雪月，是囿于个人小世界的“孤芳自赏”。建功的散文，贯之以性情，却不可能疏离他的心路历程。这使他的文字不能不把深切的人生体验和巨大的时代风云相融合，使之具有更雄浑的思想、情感和力量。《默默且当歌》一篇，是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礼赞。“水房歌声”的倾听者，听到的是冲决思想牢笼的歌唱。这篇作品，激扬而又凝重。它既写了“未名湖畔”涌动的“思想大潮”，也写了燕南园里“一蹭一蹭”跑步的朱光潜。建功作品里说，那时，正读先生的“《西方美学史》新版序言”。他不敢相信那“瘦小而衰老的身影”，写了那么一篇“风骨劲健”的文章，他写道：“他的心里，该是多么有力气。”“像白兰鸽一样歌唱的”学子和“衰老”却“劲健”的学者，构成了思想解放洪流的风景。《我和父亲之间》是一篇立意更为深广的作品。这篇作品展开的是两条线索：一条是作者和父亲之间毕生也未能弥合的情感上的裂隙：因为童年时代遭遇的一次痛打，使儿子与父亲从此隔膜。父亲此后再也没有声色俱厉，仿佛“一生都在弥补”。另一条线索是，父亲其实是更为不幸的——因为解放初期一次坦诚的“交心”而被打入“另册”。他由此被耽误了一生，也累及子女。他感慨道：“我们之间的隔膜，却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此后，全文的收束令我心头一颤：“我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待我的孩子。当然，更期待这世界，小心翼翼地待每一个人。”

    回忆人的一生，谁无遗憾谁无愧疚？有时错在自己，有时命由前定。多少人在命运的轨道上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作家的这一声叹息来自心灵深处，也是面对世界面对人生的慨叹。

    《默默且当歌》一书，还收入了作者具有代表性的“京味儿”散文作品。建功的“京味儿”小说早已为人们所称道。1989年出版的京味作家作品评论集《京味小说八家》，陈建功作为最年轻的后起之秀名列其中。所谓“京味儿”散文，当然要写北京的民俗、人物、事件，要有北京的土白俗语。但文学之所以不同于民俗学、社会学以及一般化的风光景物介绍，即民俗、历史等，都应与作家独到的情思相融汇，再加以个性化的表现。《双城飞去来》《涮庐闲话》《北京滋味》以及《平民北京探访录》等，都把北京俚俗旧事人物传奇讲得有声有色。书中写到的双簧老艺人“大狗熊”孙宝才，“耍骨头”的孙骨头，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黄”，表演过“叫卖”的臧鸿，“最后一个太监”孙耀庭，“爆肚冯”第三代传人冯广聚，杠夫瘸三儿等，活灵活现地写出了旧京城平民有滋有味的人生姿态。我认为，建功的散文里有“文化比较”的自觉，比如他对北京语言修辞方式的探究，北京人怎样夸饰，怎样反讽，怎样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他对北京人“精气神儿”和思考方式的理解，“活法儿”的探寻，“设身处地”的宽容等，延续其小说中有滋有味的“谈天说地”，为历史进程中渐行渐远的人物和图景留下了生气勃勃的画卷。

    老舍说：“你要准备下最高的思想与最深的感情，好长出文艺的花朵，切不可只在文字上用功夫，以文字为神符。文字不过是文艺的工具。”好文章是经得起读的，也就是说即使饱经历史的磨洗，它也会神采奕奕。因为它留下的不仅是文字，更有着文字所承载的真性情。

    （《默默且当歌》，陈建功著，华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