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
我的导师在青藏高原考察之余,去过毗邻的黄土高原。他离开黄土高原回来时,带了一片白杨树皮。导师在黄土高原的河西走廊考察期间,用毛笔在他获得的白杨树皮上写了“入木三分”四个字,顺便也把他与这四个字相关的经历和故事,安顿在了树皮上。
巴掌大的白杨树皮背面,“入木三分”四个字写得很扎实也很大,占据了树皮的绝大部分面积。但我并没有觉得字在树皮上拥挤不堪,反而因为树皮不规则的断面和凸凹不平的纹路,每一个字的墨迹呈现出向树皮内部渗透和向四周漫漶的趋势。那时他写在白杨树皮上的字,还有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构成了我对黄土高原,特别是河西走廊认识的全部轮廓和线条。建立在声音上的黄土高原与河西走廊,摸不到、看不见,只能够想象。隐遁在毛笔字里他的经历和故事,也在茫茫荡漾的浩渺时日中带着人的冥想悄无声息地漂流。
这片树皮的背面可以写各种各样的字。情形如同白杨树梢上面的天空,可以飞过各种鸟儿或者昆虫。可是导师却偏偏让“入木三分”四个字降落在了树皮上。是导师钟爱这几个字,抑或看见白杨树皮情由心生写下这几个字?
三十年后的一个冬季,我走进了河西走廊。
从东到西沿循中川过乌鞘岭往古浪县的方向行走,河西走廊东端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及河谷地貌便次第展现在我的眼前。即便在晴天,冰冷刺骨的西北风也没有因为太阳出现而收敛恣意吹拂的势头。旷荡相连的原野中植被稀疏,很难看见南方司空见惯的那种湿润的绿色。沟壑及河谷地貌类似跌宕起伏的波浪向远方涌去,与丘陵和祁连山脉汇合在了一起。要是看久了,便会觉得太阳光是颜料,风是画笔,正在将我眼前的河西走廊反反复复皴染。
在河西走廊冬季这幅寂静荒芜的油画里,雪地上光秃秃的白杨树是我看见最多的植物之一。它们虽然显得浊而不清,燥而不润,刻板单调,但它们挺拔的姿势和面对严寒的强大阵势处之泰然临危不惧的气概,还是通过直干秀颀的枝条与槎枒妥帖的布局映衬出了空寂玄奥的美学意味。它们与搭建在枝丫间的鸟窝、黄土地、石头、枯萎的野草和弯弯拐拐的山路一道,置身在寒冷刺骨的西北风中沉默不语,构成了黄土高原伸出手一把可以捏住的静态冬天。
白杨树的灰白色树皮在满山黄土荒芜而又苍凉的旷野里最为醒目。分布在树皮上深灰至铁灰色的树疙瘩和皮孔,凹凸不平像布满了弹孔的靶子。细小的皴痕以及又深又长的裂口,如同沟壑河谷之间的沟槽。它们在树皮上坦然接受着寒风吹拂,太阳照射和我的目光逡巡。我也在注视树皮的时候,接收到了它们对我信任与包容的元素。
河西走廊的天说变就变。我下午抵达古浪县时,头顶上的天还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晚上就开始降雪了。第二天早上出门一看,雪像一块巨大的白布覆盖在房顶和地上,树枝和远处的山峦也呈现出了银装素裹的景象。有人在房顶上和门前扫雪,然而他们扫过的地方,很快又被雪覆盖了。雪似乎要用覆盖的方式,还有我踩在它身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确认自己在河西走廊存在的地位和不容忽视的重要性。
积雪让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呈现出了蜿蜒不知所终的遥远错觉。灰蒙蒙的天光下,足印凹凸不平的轮廓与明暗的分界,静悄悄地扣合着寒冷和白杨树皮带来的暗示与隐喻。
就像白雪是冬季的镜子一样,河西走廊寒冷的气候成了白杨树皮表演的舞台背景。诗意的印象,是地理、距离和海拔上的差异,特别是河西走廊给第一次到来的我带来的视觉结果,就像突然去掉蒙在眼睛上那条手巾的人一样,依靠低温和白雪不断发生变化来感受白杨树皮的存在与象征,陌生感一下子就让我生理和心理的视觉,有了飞翔的高度和驰骋的纵深度。
穿越冷飕飕的西北风和雪花纷飞的荒芜旷野,我在白杨树皮上看到了生命的诗意或者寓意——从星散四野状分布的菱形皮孔像一只只眼睛注视野草、泥土和落叶被雪覆盖的情形中,可以看出它们恬淡平静的神色;从老树干基部的纵向裂纹上,可以看出它们被干燥气候劈开时泄露的粗粝和力量的美学痕迹;从深灰色的树疙瘩上,可以看出它们与寒冷与时间迂回的状态;从树皮灰白的色调上,可以看出柔娜与隐忍的圆润韵致……
黄土高原的白雪和荒芜是白杨树对生存理解的一个图解形式。而白杨树皮散发出来的生命诗意或者寓意,却可以让我在冬天感到温馨温暖,让孤寂与隔阂得到抚慰排解,让希冀和憧憬再次获得复苏。
隔在寒冷世界和木质的生命环境之间的树皮,是白杨树抵御西北风、冰雪、干燥气候和低温的保护神。这既是比喻,更是白杨树皮入木三分的性质刻画。
从古浪县往马路滩沙漠方向行走,就是从河西走廊的东端开始往西端深入。沿路上我能够看见河西走廊冬季的时光在冷落与朦胧中交织。远方处在相互对峙位置上的祁连山与合黎山的轮廓,也看得见丝丝缕缕寂寥和冷傲的元素朝我萦纡而来。这个时候再看白杨树皮,它的色泽、质地和状态便有了更多的歧义和意味。这还是其次,关键的是我注视树皮的时间越长,树皮与环境无声对话,还有从树皮包裹的树干中传来白杨树生命的涌动感觉就越明显。
在白杨树的生命世界里,树干是白杨生命的驿站。所有的生命细节,包括它的形态、吐故纳新的姿势、遗传秉性的展示顺序、对水分和营养物质的搬运与分配,以及对外部世界的协调和对应过程,都被规定在了木质世界中。木质世界是缜密细致和坚硬的,没有给尘埃、病虫、喧嚣等情形事先预留出栖身的空隙。白杨树的生命形式被安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想大约就是不要我们去惊动或者干扰它,也不希望变化多端的外部世界改变它低调和内敛的性质。是说在贫瘠的环境中只要给一点水分和阳光,白杨树的种子或者一截枝条就会生根、抽芽,直到长成叶密荫浓树干高大的乔木。原来,只有在树皮划定的世界里,白杨树的生命才能够在木质的道路上,次第展现出朴实无华、随遇而安和与世无争的本性。
看一眼身边的白杨树皮,再看一眼身旁走过的朴实耿直的西北汉子,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导师。西北汉子我接触时间不多,认识自然也就不多,但我的导师我却很熟悉。他对人和蔼,处事低调,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有名的真菌学家沽名钓誉霸气张扬,反而是以卑微的姿态和持之以恒的敬畏精神面对渺小的真菌。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导师之所以要把“入木三分”四个字写在白杨树皮上,大概就是因为他发现白杨树皮能够入木三分地诠释出朴实无华、随遇而安和与世无争的内在核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