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君
1969年7月20日“阿波罗号”载人登月成功。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他充满豪气地说:“我的一小步,人类一大步。”这“一大步”很给力,具有科学进步和巨大的社会审美价值,但从传回来的照片看,月球表面坑坑洼洼,都是大大小小的陨石坑,很不好看。2007年“嫦娥一号”从月球传回首张月球照片,上面也是千疮百孔。就“科学事实”来说,月球表面是缺乏“美感”的。
艺术的本质以美为前提,科学的本质以真为前提。虽然科学与艺术都需要想象,但艺术还需要荒诞和变形,科学则更依据本真和逻辑。
正因为如此,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代表人物之一的约翰·济慈认为,牛顿用三棱镜对太阳光谱进行分解,使“彩虹”的美感尽失,很煞风景。
“彩虹”是美、是诗,但在科学上只是光谱。科学讲究的是事实和真相,凡“真”的东西未必善,也未必美。天象上,“虹”是指照射到雨滴的日光,在两次折射和一次反射后,进入观测者眼中的同心彩色圆弧,色序是内紫外红,视角半径分别为40度和42度的大气光象。我国位于盛行西风带,雨云大多由西向东移动,西方若有虹,意味雨将移来;虹在东方,则天气可能转晴。
但这道弧线太具美感了。人们欣赏彩虹的美丽,谁会去细想它的光谱,去猜想它明天带来的是晴还是雨呢?
最早记得的彩虹名句,是李白的“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简练、对称、好记。李商隐则有“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的宏辞,比起李白的恢弘稍逊,但更灵动。
过去读茅盾的《虹》,“虹”的那一段印象是很深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它像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虹”,托着轻盈的美美的梦,达到了至美的境界:“……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1933年夏,毛泽东的《菩萨蛮》中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这“赤橙黄绿青蓝紫”与牛顿的光谱分解“暗合”。但牛顿是科学分解,毛泽东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诗情画意。这便是“科学”与“艺术”的不同吧!
更引发我们思考的是科学与艺术本质上的相融性。1993年李政道先生在北京“科学与艺术”研讨会上作演讲。他说:科学和艺术是不能分割的。它们的关系是与智慧和情感的二元性密切关联的……艺术和科学事实上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关于艺术和科学相融渗透,法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马利坦有过深刻的阐发。他举例说:所有伟大的数学家的著作中“都蕴含着诗”。在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普罗提诺、斯宾诺莎和黑格尔的哲学见解中,“都有神奇的诗性直觉在起作用”。马利坦认为:没有诗的帮助,亚里士多德不可能凭经验完成他的关于菱形基本定义的推断;而在霍布斯思想的狂热背景中,“有些东西是诗教给的”“诗甚至帮助了阿西西的法兰西斯,帮助了哥伦布、拿破仑和18世纪意大利著名冒险家克格莱斯特……”
美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杜威也洞悉这一点。认为“审美的性质也可以存在于科学著作之中。对于外行来说,科学家的资料通常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对于研究者来说,这里面存在着一种达到完成与完美的性质……它们有时还具有高雅的,甚至是严谨的形式”,杜威举例说,“克拉克·麦克斯韦曾引入一个符号使得一个物理学方程式得以对称,只是后来,实验的结果才赋予这个符号以意义”。
杜威甚至认为:“科学无论在方法方面还是在结论方面都是一种艺术”,因为“任何形式的知识都是有关于艺术的事情”。当然,其他艺术或技巧的活动是一种“寻求”,而科学的寻求活动是“再寻求”。
这些都是从科学活动所具有的“艺术因素”来说的。从艺术方面看,艺术也包含了“科学”。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是一种独特的媒介,通过它及其他一些物,使性质上无所不在的整体得到承载。甚至艺术本身,也是一门科学。著名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认为:在广义的关于艺术的研究和论著中,可分出两条研究路线,一是艺术史,一是艺术哲学。而艺术史和艺术哲学的结合,就是所谓艺术科学。艺术科学之所以具有科学性质,主要依据它的研究方法。艺术科学的主要目的,以格罗塞的话来说,“不是为了应用而是为了支配艺术生命和发展法则的知识”。
艺术和科学作为人类的伟大创造活动,都与整个人类精神、社会和生活有密切联系,正如李政道指出的,“科学和艺术,都源于人类活动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着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富有意义”,但艺术更表现为从现实人生中超脱的独立存在。作为人类不同类型的“生存方式”,艺术与科学本质上是一致的。在现实生活中,“艺术思维”与“科学思维”也并不是绝缘的。
由此,无论牛顿如何用仪器进行光谱分析,“彩虹”永远是一道惊艳的弧线。在中国文化中,“彩虹”还具有独特的美学意蕴,有着天地凛然正气的意思。“气贯长虹”之类,表达出地域文化中社群所共同的社会审美。
(摘自《学习时报》2017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