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
唧唧喳喳的童年里也有无限寂寞的时光。表哥随舅舅下地去了,表姐躲进闺房内学绣花,邻家小鬼头们做客还没回来,日日腻在一块的大黄狗也无缘无故地失了踪影。平日里总嫌挤的院落忽然间变得敞阔起来,那时院里尚未浇水泥地,我蹲在略显规整的板块上,一撇一捺地书写着熟人们的名字,即写即干,乐此不疲。
为使笔墨不越轨,我先用毛笔尖沿着空心字的边框线勾勒一遍,再逐圈填涂。这样,一个端庄舒展的大字便毫厘不异地凸显出来了。外公见状,却忍不住取笑道:“小呆子,你在学小姑娘描眉么?大丈夫写字须一笔落,不怕出格,方能真正入格。”
过了若干时日,描红簿一一用罄了,我自忖有了些许笔感,便想临帖。外公却说不急,一面在废旧报纸上勾空心大字,以供我继续描红之用;一面从书柜里取出一本虞世南的楷书集字帖,郑重其事地嘱咐我先细细读帖。我识字尚不多,但对虞书笔画的秀健表情却一见倾心,似乎颇能体会书家运笔时的那些微妙曲回的内心褶皱,尤其是那似露还含的一撇,简直风情万种,愈读愈能“撇”到你的痛处、痒处乃至伤心处。观之既久,虞字笔画的粗细、长短、大小、高低、斜正、收放、争让之性便渐渐化入了我的心魂里,待我将此笔意形诸笔墨,外公还怀疑我在暗中依帖描字呢。
也许大人们都觉得我将来会靠着一支毛笔“出山”,于是一见我临窗搦管学书,屋外闲坐聚谈的婶婶们便彼此会意,渐次散去,生怕搅扰了字的孕育。屋子一空出来,米色的油纸窗也就更富静气了,日光在窗,笔影在案,仿佛全世界的声响都消匿于我指下尖尖的毫端了。
习书之余,外公也会讲起他年幼时练字的往事。那时候生活清苦,缺纸少墨,外公便取煮饭时灶锅沿喷出来的乳白色的米浆水作墨,以糙黄的草纸为习字簿,写一遍晒一回,晒一回又写一遍,如此日晒日稠,原本几张薄薄的草纸最终变成了一部厚厚的书。可不知何故,我并未被其间辛酸的人世况味所感染,反而觉得这是一桩比写字本身更为迷人的美事。
时值仲夏,后门头的蓖麻业已长成小树模样。偶趁无人,我便一手拎着墨汁瓶,一手攥住毛笔杆,径直往蓖麻叶上大书特书起来,也算训练悬腕运笔吧。蓖麻叶虽然带点油性,但沾上些细灰尘后也能吃墨。写累了,我便在蓖麻丛间躺下来,透过叶背,细细估量着每一个大字的笔力。
入冬后,外公忽然现出了从来未有过的老态,眼袋拖垂,两手紧颤,却还一个劲儿地督促我练字,并以威胁似的口吻道:“记着,明朝天亮我要来夺笔的!”学书之人都懂得“背后夺笔不撒手”的道理,外公也常常以此训示于我,却从未真正施行过。多少年过去了,舅舅们给外公迁坟的时候,要我重写碑牌,我紧执笔管以期力透字背,但依然心怀惴惴,犹恐那只有力的大手悄悄地从我背后夺笔。
成年后,我终究未能如亲人们所期盼的那样成为一个像样的书家,但在外公影响下养成的书写敏感,恰如生命中悄然衍生的触须,诱惑着我去书写人生中一个又一个的大字。
(摘自《羊城晚报》2017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