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学智
1986年9月的一天傍晚,我第一次登临鸣沙山。那年我刚满16岁。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山顶上奔跑,虽然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戈壁,但三危山和鸣沙山在夜光中照样升起,更远处的苍茫或许是一块戈壁的边缘,绿洲只是戈壁中水汪汪的一个亮点,但连片的树影由墨绿变黑,在黑暗中有一种涌动的生命气息。而闪烁的灯光就像无数少女活泼的眼睛。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敦煌,虽没有我想象中的美妙,但它确确实实地在向我靠近,接近我纯粹的心灵。
1992年,当我站在几百里之外的阿尔金山之巅,我的心里才有了完整的敦煌,而那时的敦煌在山下相对高度相差3000米的一块谷地上。小小的那么一点,但在我的头脑中慢慢舒展、变大,并且逼真起来。
阿尔金和敦煌一样,是我生命的重要部分。危及生命的经历我有过几次,但每一次我都是幸运者,厄运的石头、悬崖和生命擦肩而过。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才想到敦煌的许多恩赐来,真的,在敦煌生活是人生的一大幸事。那里有蓝得彻底的天空,阔大无边、悠闲宁静的田野上有牧羊的孩子,有能大口大口吞吸的空气,有连片的绿树,有在党河和大泉河的水声中静立的洞窟,高大的菩提树摇动树枝,时刻在欢迎我的到来。那时候我觉得,敦煌是一片永远看不完的风景,就是穷尽一个人的毕生精力,也无法到达它的彼岸。我将来无论走多远,敦煌总是我心里一块难以割舍的圣地。
1994年,我在鸣沙山下独居。那时,我才感受到敦煌优美的四季。是敦煌的风景深入到了我的内心,让我得以放眼看到敦煌的美。譬如说巨大的鸣沙山以非凡的气势逼近我,我只是它身边经过的一个动点而已。再譬如说牧羊人在收获后的田野上牧羊,心境悠闲,偶尔抬头看到了天空中一只孤独飞翔的鹰,竟如痴了一般,立在高地上入定。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西河槽冬居》《我在美丽的敦煌》那样的组章。那时我除了想成为一名作家外,还想成为一名画家,画下眼前透彻的印象和融入风景的思索。
冬天迟迟不去,西风刮着,三危山和鸣沙山的身影越过空旷的田野向我凸现。山顶上残留着坚硬的积雪。我裹紧衣服,在田野里缓行。地面早已被犁铧翻过,硕大的土块纵横交织,成群的麻雀在这里起落。土地的希望早已结成了果实,被农人们积蓄起来。田野上的线条显得简练,似风景画的速写,目光透过画面,还能看得更远。直立的白杨树虽然稀少,但仍是数不过来的,我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简陋的居所就在身后,屋内有一炉旺旺的煤火,书架上有书,书桌上有摊开的稿纸,还有一瓶醇厚的敦煌美酒。
春天来的时候,让人不易觉察,等到门前的杏花咧开了嘴,我才突然发现鸣沙山被无边无际的杏花所簇拥,醉人的阳光下,像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姑娘。田野上柔弱的绿色,似她轻巧的披肩。人们开始走向田野,呼吸醉人的空气。
夏天被春日延伸着,所有的绿色连接起来,并且加厚,斜斜地挂在敦煌的脸上。敦煌的夏日是盛大的,炽烈的气候,几日之内让所有该成熟的东西都能够提前成熟。姑娘们裸出更多的部位。气温加剧,人们像是在热锅中抖动的豆子一样,躁动不安。这时候,人们渴望一场雨,一场能够浇透心灵的大雨。
一场大雨之后,秋天就来了。秋天被月光所笼罩。月亮在你希望的高度牵引着你。那么白的月亮,一定得有明朗的心境,一定得有心爱的人儿陪伴,默默地走一程。月牙泉的水在身边叮咚作响。向前行走的路途都是一样的,关键在于行走的心境。
冬天还会过去,春天仍会到来。去年的那些白杨仍在田野里坚守着。我很感动。
那时我想,我应该写写敦煌。但写敦煌的什么呢?以浅显的眼光看敦煌,写些应景的游记、快餐诗歌等等。走马观花似的铺陈,无聊落俗地感慨,作为一名敦煌文字的过客和旅人,这样的能力我是有的,但又有多少意义呢?我有强烈的表现欲,但对于敦煌,我是慎而又慎。直到现在,我仍抱着这个道理一毫也不放松。真正的敦煌不是随随便便的文字所能表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