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经济日报
2018年03月20日
第08版:地理

黑水国 一个谜样的古城

黑水国出土的子母砖

黑水国墓葬区出土的陶器

黑水国出土的彩陶

黑水国南城的角墩

黑水国北城外围,远处是合黎山。

本报特约撰稿人 寇克英

引言

张掖城西十多公里的沙窝中残存着一个古城遗址,当地人将其称为“黑水国”、“老甘州”。千百年来,这座古城犹如一帧岁月悠远的古画,落寞在朝晖日暮中,掩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

壹 神秘的古城

若干年前,听闻张掖城西的古城黑水国从一个传说开始。当地人说,很久以前,有个牧羊人在黑水国附近放羊,他的牧羊犬每到黑水国就不知去向,牧羊人觉得很奇怪,想要弄个明白。有一天,他悄悄跟随牧羊犬到了残破的城垣下,只见牧羊犬钻进了一个地洞,他犹豫了一下,也随着钻进去。进去一看,洞里像一座宫殿,每推开一道门,里面都堆满了金银财宝。他一直走到第九道门,也是最后一道门,见正中方桌上摆着一个金月亮,牧羊人欣喜若狂,想把金月亮带回家。可是,当他刚一拿起,室内顿时一团漆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只好放下,室内又恢复了光亮。牧羊人出洞后,做梦都想取回金月亮,但一夜之间,风沙埋没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再也找不到进口。

传说由来已久,古城深藏“金月亮”或其不为人知的秘密,让盗墓者、探险家向往不已。1938年,屯居河西的国民党军阀马步芳部的旅长韩起功,就因“黑水国地下有金月亮”的传说,打着修筑公路的旗号,兴师动众开挖这座古城,掘开周边无数古墓,获得不少珍贵文物,仅陶器就装了数卡车,掘墓挖出的“子母砖”及厚重的青砖用来铺路,竟然铺砌了30余公里,如今在古城遗址中仍能看到残砖碎瓦四散遍地。

在这之前,俄国探险家彼得·科兹洛夫于1908年听闻这座古城的传说,专程来此探险,在发掘中获得宋代《刘知远诸宫调》残本42页和其它文物。1914年,英国探险家奥莱罗·斯坦因以《马可·波罗游记》为指南,第三次进入中国西北探险,1月到达敦煌,3月悄悄折回张掖黑水国遗址,进行了一番挖掘,劳而无获,复返酒泉,沿额济纳河北上到达黑城遗址掘得大量文物。近一个世纪来,黑水国古城遗址周围的古墓群,也成为盗墓者垂涎的宝藏福地,被挖掘的古墓随处可见。

究竟是怎样一座古城,吸引着无数贪婪的、好奇的目光?

这座古城距张掖市甘州城区西北17公里,位于黑河三角洲西侧的高台地段,海拔高度为1465-1472米。古遗址分南、北二城,对称分布在312国道两侧,相距约3公里。两个城池造型基本一致,平面为方形,方圆不足0.5平方公里,像旧时屯庄或族人城堡。城墙为黄土夯筑,四角筑有方形角墩,古城颓废不堪,城郭内外,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曳。北城紧靠黑河沿岸,东西长245米,南北宽220米,城门南开,西南角筑有土台,目前大部分城垣已被流沙掩埋,南城城郭基本完整。风雨已把那些断垣冲刷得如肌肤般光洁,城四角筑有方形角墩,东面的角墩稍高,也最完整,台顶四边建有围墙,并留有瞭望孔,台面可容二三十人自由活动,显然具有防御的功能。正东面开一城门,五步余宽,有弧形瓮城,不便马匹车辆直进直出,是典型的古代军事防备工事。墙里墙外,经年流沙淤积,堆至墙顶,越发衬托出遗址的苍凉、凝重。遥望远处,原先开阔的荒滩戈壁,大部已经开垦成了农田;再远处,巍峨的祁连山遥遥相望。一阵龙卷风平地而起,像一个孤魂在游荡,又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匈奴或霍去病的百万铁骑狂风般驰骋的场面。这种开阔的平原地带,正是大兵团作战的古战场。

城郭里建筑物早已化为乌有,昔日的繁荣随风而逝。断砖、碎瓦和石头散布满地,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春的气息,一些零零落落的野草已经从砖头、石头缝中钻了出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一片绿意。随手捡拾一些断砖碎瓦,细细端详,砖是典型的汉砖,浑厚、结实、粗犷、古朴,扣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还有两种独特的断砖,一种有榫,一种有铆,叫“子母砖”,是魏晋时期用来营建墓室的(遗址四周数十里内有许多大规模的魏汉墓群)。陶瓦有粗糙笨重汉陶,也有细腻精致青花瓷、黑釉瓷,在阳光下幽幽闪眼。

黑水国区域的周边,沿古代千金渠分布着大面积的古墓葬群,据推算,有1万多座。这些古墓葬主要为东汉至魏晋砖室墓,深埋五米到十米左右。出土的五铢钱及彩陶罐、陶仓、陶井、陶炉等陶器,是汉代边地居民日常生活的佐证。

从史料记载看,唐代曾在此设巩囤驿,元代设西城驿,明代设小沙河驿,是传递政务情报的驿站。而唐朝之前,这里是怎样一个城池?是谁修筑的?都不得而知。远离中原大地的河西走廊,同样远离中原文化的浸濡,历史在这里如同一部天书。

贰 学者的考证

“黑水国”是当地民众对这座古城的称谓,但在历史典籍中毫无记载。清乾隆四十四年编簒的《甘州府志》,是当地最早的地方志,也仅仅是引用《杜氏通典》的说法,指出其为张掖古城,当地人呼之“黑水国”,其来历始终是一团迷。

1941年9月,著名诗人于佑任先生同考古学家卫聚贤等人赴莫高窟和黑水国遗址考察,口占一绝并序:

甘州西黑水河岸古址,占地十余里,土人称为黑水国,掘者发现中原灶具甚多,遗骸胫骨皆长。余捡得大吉砖,并发现草隶数字。

沙草迷离黑水边,何王建国史无传。

中原灶具长人骨,大吉铭文草隶砖。

此诗传开,引起了国内考古界对黑水国遗址的关注。考古学家贾兰坡、陈崇生先后到黑水国考察,分别以《黑水国探古》和《张掖黑水国古城探访》两文,对考察情况进行了探析。他们通过挖掘和考证发现,以黑水国遗址为中心,周边分布着大量古墓群、古屯庄、古寺院遗址以及古河道等,保留了4000年前后人类生产生活的翔实资料和丰富实物,初步断定,新石器时期,这里就有人类活动的踪迹。

1944年春,由著名考古学家夏鼎先生率领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赴河西发掘,黑水国是张掖唯一列入的发掘目标。参与了这次考古的阎文儒先生于1980年将考古经过写成《河西考古杂记》一文,在《社会科学战线》上正式公布于学界。他在考察南城时记载:“城垣尚未大毁,南北东西各三百公尺。其东北角之雉堞完整,砖俱作子母形者,仅有一东门,其瓮垣以版筑,土中杂以砖块,足证此城为元明后所筑,故将汉砖及碎砖块等参入垣中。”南城“为元明后所筑”的论断,显然只是注意到了城垣的表象。其实城垣版筑有多层,最上面的土层很有可能是元明后所筑,但下层的土质,明显与上层不同,年代更为久远。他在考察北古城时记载:“南北长约二百三十公尺,东西长近二百七十公尺。有南门,门上有汉子母砖及较小之五铢钱、小铜扁针、绳纹陶片、青瓷片、黑釉瓷片等。”在这里,他发现了王莽圆形“泉货”钱一枚、唐“开元通宝”半枚、五铢钱五枚,以及仰韶马厂式陶砖片及新石器数件,由此断定,此地史前期已有人迹,并根据《太平寰宇记》的文献记载,推断“此地即汉张掖郡治之觻(音lu)得县”。这是学术界首次对黑水国的来历作出界定。

1988年,北京大学历史地理系教授王北辰先生到黑水国古城考察,撰写了《甘肃黑水国古城考》,以历史文献资料为据,推测出黑水国南城之建早在汉代,很可能是汉张掖郡治之觻得县。

1995年,长期致力于丝绸之路研究的西北师大李并成教授所著的《河西走廊历史地理》一书,对该遗址的历史变迁也作过判断,认为黑水国遗址是一个汉代的城池,也是汉代张掖郡所在地。

其实,这个结论在唐代就有了,《天下郡国利病书》引《杜氏通典》说,此地系汉时张掖觻得古城。武后垂拱二年(682),陈子昂奉旨巡察张掖,写了《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一诗,提到了“张掖古城”也是指今天的黑水国所在地。

如果黑水国系汉代张掖觻得古城的说法可以确证,那么,“黑水国”又是如何得名的?历史典籍上,确实找不到“黑水国”一说。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宗教研究所杨富学先生曾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根据蒙古语和突厥语乃至原始突厥语,这里所谓的“黑”,只不过是突厥语“哈喇”“合黎”的基本意,而在用于山脉、城市名称时,其词意是“大、雄浑”,而非“黑”意。所谓的“黑河”,突厥语原意是大河,黑山就是大山,黑匈奴就是大匈奴。同样的解释也听内蒙古额济纳旗研究蒙古文化的地方学者李靖先生讲过。他说,“合黎山”在蒙古语或者匈奴语中是青色的、黑色的山,而“黑”是雄浑、壮观的意思。沿着这个思路来考证“黑水国”,就有点别样意思了。

匈奴人所盘踞的觻得城有史可考。《甘州府志》在张掖县古迹部分中有条目“觻得古城”,《汉书》也载:“元狩二年,霍去病出陇西,涉钧耆,济居延,遂征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觻得。”这里的“觻得”语出匈奴,其意已不可考。地方志又载,匈奴占据河西后,曾将黑河北岸的昭武城设为对外贸易区,在当时的黑河南岸新筑一城,作为浑邪王属下的觻得王王城,由觻得王统领黑河以南。西汉元鼎二年(前115年),河西首置酒泉郡,黑河边的这座城池沿用匈奴名号称为觻得县,后分置张掖郡,觻得县属张掖郡下辖十县之一。由此,基本可以断定,黑水国北城遗址曾是匈奴觻得王驻地,恰好与东面的屋兰古城、南面的祁连古城遥相对应,形成了一个“品”字形布局,控扼着祁连山下的万里疆场,尽享水草丰美的黑河绿洲。假如后世以匈奴统治过的国度称之为“黑水国”,其得名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黑水国,这个以水的名义命名的古城,虽然已经斑驳颓废的如此经典,虽然岁月的黄沙早已掩蔽她的容颜、历史的尘埃剥夺了她的繁荣,沿着经流不息的记忆,依然能看到季节在里面居住,河流在脚下蠕动,依然能感受到绿树掩映的田园深处的疲惫和幸福,依然能体味到远古的风向远方问候广阔的世界,依然能听到悠远的牧歌和征战的号角从历史深处抵达内心。

叁 历史的拼接

漫步在古城遗址,我寻找着能破译这个千古之谜的生命信息。此时,阳光格外灿烂,任何一缕,都让每一个角落充满动感,而满目沧桑,又让人无法隔断历史的血脉之渊。

从半个多世纪以来学者们的文献考证可以断定,黑水国是张掖古城无疑,也就是汉代设立张掖郡的首府所在地。然而,面对远不可及的历史,总有人追问一些真相。有人认为,在汉代建郡之前,此城应该存在;还有人认为,这一遗址底下掩埋着一座古城。

2010年到2013年,一场浩大的考古发掘在黑水国遗址展开,逐步揭开了掩埋在地下的真相。这次考古发掘由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科技大学冶金与材料史研究所联合组织。据考古报告称,在遗址出土了大量小米、粟、沾黄米、小麦、大麦等农作物以及动物骨骼标本,还发现了铜渣、铜器及距今4000多年的冶炼遗迹。这些史前时代的发现,并非独立存现,与河西走廊以及向西延伸到新疆境内的史前时代遗址连成一体看,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一条线索:在距今4000年前的古丝绸之路上,无论是农作物种子的传播,还是冶炼技术、生产技术的交流,一直在持续进行。因其接续了历史的空白,2013年,黑水国遗址及汉代墓葬群的发掘被评为当年的中国考古六大新发现之一。

从一个史前时代的聚落发展到后来的古城,不论中间经过了怎样的战争、灾难,但后继者仍然在废墟上续写新的历史,直到有一天,这里被人们遗弃,彻底变成了废墟。

黑水国的失落,民间有一个传说:隋朝时,有个叫韩世龙的大将驻扎此城。一天黄昏,一位皓发白须的老人来到古城,两手空空,却沿街叫卖“枣”、“梨”,呼叫过街,便杳然消失。人们大惑不解,报知韩将军,韩世龙觉得奇怪,但很快悟出神仙指点,须要“早离”。于是当机立断,率领军民连夜弃城而去,果然半夜狂风大作,摧城拔屋,一夜之间,城池便被风沙掩埋。后来,一位郡王要建一座新城,为保安定,便四处请高人察勘风水。一日,有个云游和尚经过,对郡王说:我有一枚铜钱,把它扔出去,它落在哪儿,就在哪儿建城,可保金城永固。郡王心想,一枚铜钱能扔多远,找到还不是轻而易举。结果,和尚扬手一扔,铜钱凌空飞起,兵士拔腿就追,一直追出三、四十里,才见铜钱落在了一片苇溪之畔。溪水荡荡,芦苇密布,哪里找得出一枚铜钱?正当人们找寻铜钱之际,一位道士拿出一根银针随手一扬,插在地上,说:就在这儿了。人们连忙去挖,银针刚好插在铜钱的孔眼里。于是就在此建起钟鼓楼,以此为中心,建了东西南北四大街,便有了今天的张掖城。

这个故事,张掖民间有许多版本,犹如“乡土教材”,一代又一代拿来教化儿孙。

想弄清黑水国遗址颓废原因的人都想从这个传说中搜寻线索,但翻遍典籍,并没有韩世龙这个人物。至于风沙一夜埋没黑水国,只能姑妄听之。

历史上的古国古城都没有永恒的繁荣,特别是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区,脆弱的生态环境决定了每一座古城的宿命。曾任黑水国遗址研究所所长的吴正科先生研究认为,黑水国经历过三起三落,最早开发黑水国的是史前部落,大约在新石器时代,距今约3500~4000年左右,首批先民在此生活了约500年后离去,生态的恶化,使黑水城呈现出第一次衰落。千年之后,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生态逐渐恢复的黑水国一带为游牧民族所有,月氏、匈奴先后在这里生活过,史载霍去病追击匈奴“扬武于觻得”,指的就是这里。汉朝取得河西并设张掖郡后,郡治便设在黑水国,这是第二次繁荣。东汉以后,由于环境再次恶化,黑水国经历了第二次衰落。魏晋时期,张掖郡与觻得县迁至今张掖市区,“觻得”之名不再使用,黑水国一带沦为墓葬区,今日在黑水国周边发现的墓群就是东汉~五凉时期留下的。到了唐代,黑水国第三次启用,设立了巩囤驿。后来,巩囤驿被西夏和元朝沿用,民间称之“西城驿”。明在张掖设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后,在元西城驿旧址设小沙河驿,又在黑水国北城建常乐堡。黑水国被彻底废弃是在清代,很大可能是黑河改道、生态环境恶化所致。

黑水国已经成了一个悠远的符号,曾经的辉煌如云烟而逝。今天,遗址周边的沙地再次复垦,农田和林地环绕四周,俨然一片生机。历史从来就如此循环往复,在废墟建立新家园,直到有一天再次被废弃。

欲问前朝事,无语对西风。古时的河西走廊,是民族纷争的焦点,烽烟连年不断,统一与和平总是短暂的,古籍中提到的一些古城,如楼兰、黑城、骆驼城、许三湾遗址等,都不知所终,这些古城毁弃的缘由,可以找到根据的,要么毁于战争,要么水源改道,要么是突如其来的瘟疫和自然灾害。一些废墟,也可能永远是无解之谜。但一座废墟,就是一个醒目的纪念碑,它足以警示后人:繁荣并非千秋不变。

我们有理由为古人创造的文明骄傲,更需要学会对过往岁月满怀尊重和欣赏,在静寂中寻觅历史的脉络,在守望中感受文化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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