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小小的一个城市,城南和城北的气氛也是不同的。老人说,自古以来,城北一带是富贵人家多一些。所以,城北比城南,要雅洁和现代一些。
姑姑家住在城北,姑丈是机关单位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宿舍。彼时我很喜欢由祖母带着,上她家做客,感觉就是一场小型的旅游。
姑姑家有一件动人的家具是高低柜。彼时家家户户都有一台,高低柜高的一边是木板门,可以放杂物,低的一边是玻璃门,讲究的在里面放摆件,不讲究的也放杂物。
姑姑家当然是属于讲究的,这个玻璃门里面的摆件,我每次都要看很久。用眼光摩挲它们,心里希望姑姑能看出我无声的艳羡,把其中一个送给我。
摆件里面多数是瓷器,因为吾乡彩瓷甚为出名。而瓷器里,最常见的则是花瓶。我当时非常仰慕其中一个小小蒜头瓶。蒜头瓶的意思是,瓶子的底部像一个蒜头,圆润略扁,而瓶身则异常细长。这个形制相对比较少见,名称虽俗,实物特别优雅。瓶子是碧绿色,表层的釉看起来像真正的玉一样。姑丈有一次拿着它放到灯光下,给客人们看光照下的瓶身,说,多薄的瓷。
另一种瓷器是美人瓷。美人瓷,其实就是陶瓷做的美人雕像,小城里的人家里都有。像我们家,尽管给妈妈留的空间不多,她还是精心收藏了八美像(就是八个无名的美人)。我到广州定居的时候,妈妈竟然把她收藏的八美像,一个个用报纸厚厚地包着,间以旧衣服之类,装在行李箱里,毫发无伤地带到广州来送给我。她认为这八美像能让我广州的家里蓬荜生辉,可成年后的我只觉得她们繁琐累赘又土气。
当然,童年时绝不觉得土。岂止不觉得土,简直是神迷目眩。姑姑家有几个美人瓷我不记得,大概两个是必有的,一个是赏花:美人手托腮帮子,仿佛思考着“花美还是我美”的哲学问题。一个是揽镜:美人正襟危坐头脸端庄,对镜子里完美的自己表示满意。
在城北地带,姑姑家附近,还有一些高大上的商店。比如卖钟的,“上海钻石牌落地钟”,比如百货公司,比如卖衣服布匹的商场,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出现花布连衣裙,拥有的人并不多,如果有,它们很可能来源于这个店。
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要做一条花连衣裙是奢侈的事。多数的女生也就只能结着伴,偶尔来卖布的商店里,对着柜台里的花布比划比划,互相参谋着,这一块的花式适合你,或者那一块的花式不称心。
这个商店现在还留着,只是规模看起来似乎比当年缩小了许多。
柜台上写着的布匹分类,也是当年的分类,有的是“的确良花布”,有的是“涤棉花布”,而那些当年能让我们想到远方的花布,现在主要的作用,是用作被套和床罩。
店主人是当年的条柜组长,他说当年作为国营单位的这个商店,共有40多个员工,后来制度改革,他和太太就承包了下来。
我在这个曾经令人魂牵梦萦、如今因不合时宜而变得凌乱古怪的地方流连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买回一点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为几乎不留恋任何物品的人。但这,也许不因为我戒除了贪婪。只能说明在我的内心,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临时的。
想到这一点,便发现那曾经恋物的童年少年时代,曾为一些物品神魂颠倒的彼时,或许才是真正天长地久的生活。(摘自《文汇报》)